见身上的盘缠就要花完,而邢福双既已自逐出帮,当然不能回头再干行乞的勾当,这可就要山穷水尽了。忽值一日,大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西式服装、头戴呢帽、足登单鞋的中年男子,兜头按住他两肩膀,大喊一声:“福双!”邢福双还没意会过来是怎么一回事,那人暗中使劲,居然将他按得双膝落地,成一高跪之姿,邢福双还来不及答话,但听那人又叫道:“你找得我好苦哇!快起来快起来,让叔叔好生看一眼。”说着倒也奇怪,那人双手掌心似有千钧万担的磁石之力一般,又将邢福双给吸拽了起来。偏在这一瞬间,邢福双耳鼓上传来一句细微的话语:“还不快认堂叔?”
邢福双一听这话,还以为他慌急告天,老天爷又可怜他走投无路,当真赏他一个堂叔解围济困来了。且看这堂叔仪貌堂堂,穿戴光鲜,即使不是富贵中人,家道必定也在丰实之上,自然喜出望外,不知不觉掉下几颗真情至性的泪珠。他一面啼哭、一面也随之喊叫起来:“叔叔、叔叔!侄儿也找得您好苦哇!您老可终于还在啊!”这话不消说,自然是喊给左近的叫花子听的。
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堂叔随即抢住邢福双臂膀,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头扣住他曲尺穴。邢福双自忖也是练家,此时此刻却浑如一摊烂泥,通体上下没了一点气力,任那堂叔半扯半架地拉过了街。偏在这一瞬间,旁侧迎过来一辆人力车,车夫稍一停脚,俟两人登座,便撒开劲朝前飞奔—显然,这车是早就在一边伺候多时的了。
坐在车上,那堂叔脸上也没了笑、也没了哭,一张煞白板硬的马脸更长了几分,看在邢福双眼里,倒有几分白无常的鬼样。好在路程不远,车夫箭步如飞,不多会儿便到了地头。邢福双叫那白无常一抖手,居然便摔下车来,几乎跌个大踉跄。昂首斜窥,但见面前是一幢临街的楼宇,门楣右边挂着个亮漆木牌,上头用黑漆写了六个大字,他只认得前二字是“南昌”,第四字是个“匪”。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—邢福双暗道:这要是个什么土匪窝,我岂不是逃了前狼、躲不过后虎?可普天之下,哪里有什么土匪窝敢在通衢大街之上挂起这么大招牌现世呢?正琢磨得半天霾、一头雾,但听身后的白无常朝里大门里喊了声:“来啊!押到谍报科去。”
“叔叔!”邢福双回头陪个谄笑,道,“这是—”
“谁他妈是你叔叔?”白无常说着,飞起一脚,正踹在邢福双胁下。邢福双但觉身形一轻,朝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飞去。许是白无常用力精准,邢福双恰给这一脚踹上二门的台阶,就让两名身着土色制服的卫士给撺进楼里去了。
邢福双起初还想挣扎两下,猛一用劲,才发觉臂膀自腋以下血路已经闭锁,腰际见骨以下也渐渐麻痹—他的四肢可以抵挡者不过是一个“废”字。那两名卫士将他拖行到楼上一个阴暗森凉的厅房之中,径自离去。邢福双但闻这房里还有絮絮聒聒的人声,却不见半个人影。至于那人声,可谓南腔北调俱全,说得是又急又乱—似有争执,又似有极大的惶惑,啾啾嘈嘈,更像鬼狐作语。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辰光,邢福双才渐渐听出其中有四川人、有两湖人,也有广东和河北人。一个湖南人说:“大元帅说这样的重话,不是叫亲者痛、仇者快吗?”接着一个浙江人立刻斥道:“大元帅要你我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么?说两句重